桂再次得到高杉的消息,是他即将被处斩的布告。
黑色的四个大字,配着他被绷带遮了一只眼的画像,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罪人高杉晋助,于三天后开国纪念烟火大会问斩。
烟火。
可真是一个灿烂的词啊。
桂认真回想了一下,记忆里第一次看烟花的时候,父母还健在。
那时候他才多大?六岁?五岁?
总之不会超过七岁就是了。
“小太郎,坐稳咯。”
父亲笑着把桂举上肩头,方便身高才到母亲腰间的他在庙会乌泱泱的人潮里观看即将开始的烟火表演,母亲则贴心地替他拿着刚刚捞到的金鱼和咬了一半的金平糖。
桂戴着遮了半张脸的狐狸面具——那个面具对他来说太大了,在原有的松紧带上又打了一个结才勉强挂住。结果这一个翻身动作太大,面具飞了出去。
“啊!父亲,我的面具掉了!”桂一边紧紧抱住父亲的头,一边慌张地回头。那是他刚刚猜灯谜第一名的奖品,摊主还特地替他在内侧刻了他的名字。
可人实在太多了。父亲举着他不方便,母亲替他尽力找了一会儿,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没事的,一会儿我们再去买一个。”母亲安慰道。
“可是狐狸面具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其他的我都不喜欢。”他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嘟哝着,下巴轻轻抵在了父亲的头顶。
“好啦好啦,下次庙会肯定还会有的。”
“那下次父亲母亲一定要陪我来!”
后来他记得自己似乎都没有认真看人生中的第一场烟花,不死心地在父亲的肩头到处张望。
“小太郎,别再乱动了,很危险!”
想到这里,桂自己甚至也有些惊讶,原来自己曾经也这么任性。
只不过能够让他任性的人后来很早便离开了,没有陪他去第二年的庙会,那个面具也始终没有找回来。
而那作为庙会主角的烟花,实在没有给他留下过多的印象。
第一次认真地看烟花,还是高杉带他去的。
说带去其实并不准确,他是被高杉硬拉去的。
很少看到高杉会对一件事这么感兴趣,还非要邀请自己同去,桂推拒了没一会儿也就由着高杉把自己拉走了。
仔细想想那时候自己作为特招生进入讲武馆才不过两个月,和高杉好像确实没有太多交情。
小孩子总是更容易互相亲近吧?不会像成年人一样瞻前顾后,考虑良多。
高杉没有带他去庙会人挤人,毕竟不管是他举高杉还是高杉举他都是徒劳,搞不好还要两个人一起跌个狗吃屎。
高杉拉着他跑到了庙会背后的山上,趟过浅浅的溪流之后,带他在那个废弃神社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在庙会那么近,但是在这里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哦。也不用和别人挤。”
高杉说话的表情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语气隐隐带着一丝自豪,好像在等着桂的吹捧。
桂却瞪大眼睛说:“可是看烟火大会不就是热闹才有意思吗?”
高杉瞪了回去:“傻子吗,你到底是要去看烟火还是看热闹?”
桂的眼睛又瞪大两分:“我没想看啊,是你非要拉我来的。”
高杉大概是眼睛太小,瞪不过自己。
他抿了抿嘴,又说:“桂,前年的庙会上……”
后面的话被在不远处炸开的烟花淹没,桂没听清。
也许是高杉的声音太小,也可能是他根本没继续说。
一朵之后又一朵,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硝烟夹杂着鼎沸人声从长州的夜风中传来,仿佛把远处热闹也带了过来,两个人的注意力也全被烟花吸引了去。
“唔,高杉,你还是很会找地方的嘛。”桂转头,看见高杉碧绿的瞳孔映着烟花明灭的光,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映着别的什么。
“没白来吧?”高杉踢了踢桂的小腿,“这里可是只有我才找得到的秘密基地。”
“烟花真美啊。”桂感叹道,朝高杉笑弯了眼。
高杉也附和着,是啊,真美啊。
后来他们一起逃离了讲武馆,拜在了吉田松阳门下。一起去庙会的人也越来越多,成长为少年的他们也不会再被人潮淹没,于是那个所谓的秘密基地,也就和讲武馆一并被他们抛弃了。
上了战场之后,桂感觉日子简直过得飞快。
今天突袭那个阵地,明天又要去劫这个部队的粮草。有时候去伏击天人,又或者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敌人的包围圈。他策划完作战,还得盯着银时和高杉收尾收得干不干净。
鸡飞狗跳,没有一日安宁。
有时候累过头了,他只能见缝插针地休息,以保存体力——睁着眼睛睡觉的技能就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直到辰马的到来桂才轻松了一些,不仅物资一直紧缺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还多了一个人可以在高杉和银时从吵架升级为械斗的时候帮忙劝架。
虽然更多的时候辰马的作用只是转移火力。
死道友不死贫道,阿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放宽松了不少,连带着那段时间的战事也顺利得不行。有时候行军到城镇边上,还能进去逛逛。
当然,桂是很少去的。理由是军中不能无大将坐镇。
“今天排班表上的大将是我吧,我以大将之名命令你,今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逛花街,假发小太郎!”
“不是假发是桂!银时,我以前天的大将之名,剥夺你下周的大将轮值资格!”桂踹了银时一脚,银时躲得飞快,差点踹在了后面的辰马上。
“你们去就行了,我得留在营地里。”桂接过高杉帮他捡起的发带,一边重新整理刚刚飞踹银时弄散的头发一边说,“把副官带上,有什么事赶紧传话回来就行。”
见桂无动于衷,于是一行人便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进城洗劫。
可天才刚黑透,高杉就去而复返了。
“假发,跟我出来一下。”
“不是假发是桂。”见高杉神神秘秘的样子,桂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情况要和自己商量,立刻放下手里没处理完的鬼兵队军务便跟着高杉出去了。
一直到出了营地两百米开外,高杉才停下脚步。
“怎么了?城里有情况?还是营中有奸细?”桂靠近他身后低声问。
高杉却转过来从衣兜里拿出火石,给他点了一根仙女棒。
看得桂都愣住了。
“路过烟火铺,随意买了点。”高杉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眼神飘忽不定,“拿着。营地里放烟花会暴露位置,所以只买了这个。”
桂终于没忍住笑出声,说道:“都多大的人了,喜欢庙会也要有个限度。”
但还是接了过来。
“兵荒马乱的,哪还有庙会。”
一根短短的仙女棒很快就要燃尽了,它用尽力气迸裂火花,却连高杉的脸都照不清楚。
桂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又拿了一根新的续上。
“手持烟花也姑且算是烟花。”高杉说,“这样的夏天才完整吧。”
“可是昨天已经立秋了。”
“有得放就不错了!前几天一直要求行军的不是你吗!”高杉被噎了一噎,一生气干脆把所有的仙女棒都给点燃了。
噼里啪啦地,差点燎了桂的头发。他也终于看清,那时高杉还能开怀的笑意。
少年时暗生的情愫总是难以察觉,却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然后变成一根卡住喉咙的刺,扎得人咽不下、吐不掉、开不了口、忽略不了。
十几岁的桂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也许从前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到的,除了过分绚烂的烟花,还有自己的倒影。
如果非要问桂是在什么时候对高杉动心的,他想,大概就是这一刻吧。
会发出呛鼻硝烟味的,除了火炮,还有高杉给他放的烟花。
只是夜色浓得厉害,那瞬息即灭的火花照不亮、穿不透、引不燃,只能被路过的风带走余烬,吹落在不知名的山头,变成野草的养料。
短暂的胜利之后,战况急转直下。
辰马负伤,早早地退出了战场。
尽管战功卓著,声名赫赫,可事实仍是,他们不过是这场名为战争的闹剧最后的反扑,最多算强弩之末罢了。
枪打出头鸟,他们的底细、来历、目的,被幕府摸的一清二楚。
随着吉田松阳人头落地,攘夷派分崩离析再无后继之力,长达二十年的攘夷战争也就此草草收场。
银时是第一个失踪的。
桂不知道他能去哪里。他带着仅剩不多的兵力一路撤出江户,狂乱的贵公子从此彻底成了逃跑的小太郎。终于能够喘一口气时,自说自话跑去殿后的银时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后来没多久,重伤醒来的高杉也走了。一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鬼兵队的人本来就已经被肃清得所剩无几,死的死,伤的伤,不少人还被幕府设计抓住,等待处刑。这下连总督也不知所踪,人心便彻底散了。
桂盯着画像上高杉的脸,心想这样的结局可不适合你啊。
桂这才知道,高杉那时候离开是只身返回了江户,他想带回老师的遗物,却没能逃出来。
他是幕府擒获安政大狱相关的最后一个人,自然要用他的头来作为迎接新时代到来的见面礼。
如果不是知道高杉已经几近心死,桂根本不会相信他会坐以待毙。奇袭、潜入、突围,统统都是他的强项,鬼兵队几个字是实打实靠战绩博来的名号。
结果现在他连一座监狱都出不了。
多少有些可笑。
他摸清了关押着高杉的监狱地形,解除了战备状态的监狱警备力量和战时根本没法比。
是有多看不起人,觉得不会有人来劫狱?
桂毫不犹豫引爆了埋在关键位置的炸弹,吸引了大部分敌人之后,才换了狱卒的衣服来到牢里。
从前都是高杉拉着他看烟火,这次就让他来给高杉放一次吧。
只不过他没有高杉那么浪漫,什么庙会什么手持烟花,有的只是炸弹引爆的烟和火罢了。
桂来到关押死囚的牢房,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是不知道被勒晕了还是勒死了的看守,门锁没有暴力破坏过的痕迹,想来是趁乱夺了钥匙逃出去了。
十来间牢房都门户大开,空空如也。想也知道高杉是把周围的人也一并放出来了。
也不知道等等我。桂埋冤道。
不过这场没有合谋的里应外合却意外地成功也就是了。
那时候他尚且还不是专精入狱逃狱劫狱的纯狱风——现在想来原来是早有端倪,第一次劫狱就这么成功。
这也是神童意外的天赋点。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桂也没有留恋,立刻带人撤退。
他回头看了看燃起熊熊大火的监狱,腹诽着炸弹虽然好用,但硝烟的味道可真难闻啊,闻了这么久都习惯不了,呛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逃吧,晋助,然后活下去。”
京都的夜总是这样,喧闹,华丽,永无止尽。
高杉有时候从画舫上醒来,有时候从花魁膝上醒来,有时候因为宿醉头疼欲裂,更多的时候却是无端惊醒。
高杉趁着混乱越狱之后,和他在牢里招募到的新同伴在京都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是没有尝试着打听过当年行刑前监狱突然的爆炸和大火是怎么回事,然而一切线索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就像人间蒸发了的银时和桂,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眼睛早就不疼了,可是陷下去的空洞无法填补。
偶尔他也会后悔当初的不告而别,想想却又算了。
他对桂没有说出口的话,又何止是一句再见。
他再也没有回过长州。
于高杉而言长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一座只剩空壳的城。
没有老师,没有同伴,没有银时,也没有桂。
松下村塾陷入火海的时候,长州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是长州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
就算他后来去了再多的地方,去了再远的星球,从噩梦里唤醒他的,却仍然是多年前长州喧嚣的风,聒噪的蝉。
如今连长州都成了这般的荒芜之地,那这个国家又如何能踩着那里曝尸荒野的累累白骨妄图繁荣?
烧了吧。
毁了吧。
破坏殆尽。
直到桂小太郎的通缉令贴上京都的城门口。
通缉令的照片上,桂终于没再扎起长发,穿着高杉从没见过的蓝白和服,几年时光没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看着和十几岁时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
还没死啊。
“这照片不会是你自己选的吧,假发。通缉令可不是写真集。”
发布者,是江户的真选组。
他一把把新鲜的通缉令撕下来,揣进了怀里。
也许长州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那年落到他脚下的狐狸面具,只怕已经在废弃神社的祭台后面,落满灰尘了吧。
毁掉这个国家之前,再去江户看一次烟花吧。
“假发,听说你在被幕府的爪牙追得到处跑啊。”
End
是谁啊,大半夜的放什么烟花,高杉家的小孩吗?